谢莹莹:作为一个80多岁的老人,应该稳重一点,但是我做不来 | 枝桠第三季 10
谢莹莹,1938年生于广东汕头,长于台湾。1976年辞去德国教职回国,任教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。
1990年患脊髓恶性肿瘤,手术后卧病多年。翻译作品有卡夫卡《变形记》、黑塞《德米安:彷徨少年时》《温泉疗养客》等。
▲「一席·枝桠」S03E10 谢莹莹 正片02
01
我经常在想自己疼痛的意义
▲ 学生去看望病中的谢莹莹
02
不被理解的黑塞
黑塞从小就励志要成为一个诗人,“要当就当诗人,否则就什么也不当”。他因为厌恶经院式的教育逃离学校,被送进精神病医院。
他完全靠自己的力气从精神病医院挣扎着跑出来,没有一个人帮助他。他的父母也觉得没有办法,因为医生说这个孩子有精神病。
▲ 赫尔曼·黑塞(Hermann Hesse,1877-1962),瑞士籍德语作家,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。主要作品有《彼得·卡门青》《在轮下》《悉达多》《荒原狼》《东方之旅》《玻璃球游戏》等。
1892 年,黑塞14 岁到 15 岁之间,他给父母写了两封信。他在信里说:“我要做一个人,像席勒说的那样,有个性有人格的人。你们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,可是我是一个人。”
他当时还是一个小孩,就会说这些话。他从小就确定个体是非常重要的,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,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天赋、爱好和本性去发展。
从精神病院出来之后,没过多久他就辍学了。先后做过钟表厂和书店的学徒工,后来成为一名书店店员。这对他来说非常好,他会利用时间如饥似渴地阅读。
到了图宾根的时候,他开始一个人独立生活了,虽然很忙碌,可是他开始写东西了。1899年,黑塞出版了第一本诗集《浪漫之歌》。
书的销售情况并不乐观,但是出版本身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激励。他想送一本自己的诗集给爸爸做生日礼物,就寄了一本回家里。
结果他妈妈给他写信说,从你的诗集里我们看得出来你的才华,但是我们看不到你对伦理的看法,你对虔诚信仰的看法,看不到你虔诚的心。
黑塞人到中年,他的父母还是跟他这样对话。每次对话或者写信都是说,你这件事怎么样,但是——黑塞一听到“但是”两个字就疯了!他永远不能忘记从小到大父母都是如此地不理解他。
他跟他的姐姐和妹妹说,出版第一本诗集后母亲给他写的信,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。他第一次出版自己的书,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,结果他得不到父母的理解。
所以黑塞写出来的作品——不管是他早年那些和谐的、欢乐的,还是后来那种迷惘的、迷茫的——都是他自己的心灵自传。每一个主人公都是类似的,或者是一个变调。
当他要转变写作风格的时候,他不知道如何写,他只知道以前的是绝对不行了,一定要改变。但是写出来之后读者也看不懂,他非常痛苦,也没人理解他。
大家都觉得,为什么你本来写得那么好,现在却写成这种样子?为什么你要写这种让我们看起来很不舒服的书?他有很多书都遭到了读者和专业人士的批评。他说,《荒原狼》是被读者误解最多的一本书。
最后黑塞写《玻璃球游戏》的时候,纳粹已经上台了。他在酝酿写这本书的过程中,心情坏到了极点。他觉得什么都是谎言,他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忍受了。
他就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办。他觉得只有依靠写作。写作是他的救命稻草,他说,“我如果不写作,就什么都没有了”。
于是他不再向后看,开始看向未来。所以《玻璃球游戏》是向前看的,已经写到了2200年了。
03
我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
我年轻的时候就像黑塞那样,知道自己要什么。我父母其实是不想要我这个二女儿的。我是要被打掉的,但是我没有被打掉。
后来他们又有了第三个女儿。我妹妹、姐姐都非常漂亮,也懂得甜言蜜语,所以他们非常喜欢。我这个二女儿他们就特别不喜欢。因为我特别笨,不会讨人喜欢,样子也长得不好。
抗日战争结束之后,我爸爸就到台湾去了。接着姐姐、妈妈也过去了。他们安定下来之后把我们都接了过去。外公、外婆、大姨、二姨,还有两个女儿,家里一下多了六个人,就开始乱起来了。
我爸是一位新闻记者,经常需要写东西。家里实在是太乱,他有时候夜里就不回家,住在报社。
台湾那时候还是日本时代的风气,大家下班了就到酒家喝酒,有时候会叫酒家女陪,我爸就跟一个酒家女好起来了。
我初中的时候,我爸爸把我们三个女儿找去,跟我们说,“我在外面有一个女朋友,在我们这个社会,男人三妻四妾是很自然的事情”。他还是古代那种思想。那时候我妈妈也很强势,不准我爸爸回家。于是他们俩就协议离婚,我爸净身出户。
后来我读大学,去看我爸爸。我发觉那个酒家女对他好极了,他们的生活很温馨。我就觉得我爸爸需要这样一个家,而不是像我小时候那种乱七八糟的家。
我就是来自这样的一个家庭,从小是不被人爱的一个孩子。我很自卑。
到了小学的时候,我的老师实在太喜欢我了。老师跟我说,“你叫谢莹莹,有一个儿童作家叫冰心,她叫谢婉莹,你长大之后也可以跟她一样”。全班同学也对我非常好,他们选班长就要选谢莹莹。我的自卑心就自自然然地被一扫而光了。
我在家里觉得自己是特别差的一个人,做什么都不对。可是我在外面,什么都是好的。我就知道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从小学就知道,也知道我以后想要做什么。
04
我做不出老人的样子
我和陈老师(陈家鼐)认识是在一次圣诞聚会。我们都是从台中保送到台大去的。当时他想组织一个台中的圣诞聚会,跑来女生宿舍邀请女生去参加。
很多女生就把我推出来。我一出去,就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陈老师坐在那里,很安静的一个男孩子。然后我们就开始聊天,聊要如何安排这个聚会。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。
到了圣诞节那天,大家都在一起唱歌跳舞,聊天说笑。但是陈老师就站在旁边看。他是主持人,聚会是他发起的,他却不怎么讲话。偶尔说几句话,都是那种讽刺或者中肯的话。到后来他也还是这样,很少说话,要说就很中肯。
过年,他写了一张小小的贺年卡片,卡片的枝头上停着两只鸟,上面有一首题诗:“含情笑问双棲鸟,吻到几时方罢休。”
他在卡片背后写:“这张卡片本来是送给别人的,当我看到了上面的题诗之后,就不得不送给你了。”这就是他的情书了。他就是这样,会讲这样的话。他不会说我有多爱你,可是他会讲让你动心的话。
我们两个人的价值观是一样的,人生观也是一样的,但是性格很不一样。陈老师是喜欢沉思的人。他讲话慢慢的,一面说一面想;我讲话叽里呱啦,不经过大脑。
当然我作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,应该要稳重一点,有点老人的样子。但是我做不出那种样子。
05
回国
在当时的社会,所有台大毕业的都会去美国。陈老师不想随大流去美国,他觉得德国是诗人和哲人的家乡,想要到德国去。所以我们一起学了德文,到德国去了。到德国后,他开始学数学、学工科。
在德国的时候,陈老师每个暑假都和同学们一起读德语的《资本论》《反杜林论》,读完就决定要回中国。当时德国的学生运动很热烈,就在我们学校。我们也很受影响。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“剩余价值”这些概念的。
当时我们为了回国到处去申请,一开始不让我们回来。到了1975年,说是让陈老师先到大陆来看看。
陈老师的家里很早去台湾了,那时候两地还是可以往来的。当时家里别的孩子都带到台湾去了,就留了陈老师的弟弟在老家陪着祖父祖母。他们不知道从此可能再见不到面了。
陈老师的祖父是一个非常江湖的人,没事就喜欢招待朋友。“反右”的时候,他的一个朋友在政府工作。这个朋友跑来跟他说,他需要5%的“右派”,还差一个人,问陈老师的祖父能不能帮他。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后果,当时觉得大概也没什么事。结果他们家被打成了“右派”。
陈老师的弟弟读到中学之后,知道自己没法读大学,就自己到农村去了。那时候还没有“上山下乡”,他年龄几乎比“上山下乡”的人大了一倍。后来他被调回城里,做一个小小的会计。后来在“文革”的时候他就整天被人家斗,把一大堆名词加在他身上。
陈老师第一次回来的时候,说想回老家看看,看看弟弟和祖父祖母还在不在。他们先是让他等,后来告诉陈老师,他的弟弟和祖母还生活在南通乡下,但祖父已经过世了。
1976年,我们终于收到中国驻西德大使馆的通知,批准我们可以回国定居。我们回来的时候,“文革”刚刚结束。
陈老师是个有诗人气质的人,情书也写得非常好,使得你不得不爱他。但是在回国的时候,这些情书还有全部的信件和照片统统被我弄掉了,我觉得没法带回来。
当时我还有很多好看的旗袍,全都没有带回来。我把所有东西统统丢进了垃圾桶,包括写了一半的博士论文。两个人就这样回来了。
▲ 1976年11月,谢莹莹回国就职于北京外国语学院德语系,成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学生的老师。
回来的时候,陈老师什么都不让我带,也不让我带钱。那时候我已经工作了,工资还可以,存折里大概还有四五万马克,我偷偷带了一万马克(约为当时的5万人民币)。
现在想想我真的太傻,我根本就应该把所有的钱都带上。在回国的飞机上,这一万马克需要登记,陈老师看到了。他真的生气了,说你带这么多钱干什么。我说,我们回国要用。
结果我们回来就带了两个小小的箱子。进到房间,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,还很冷。我们带的衣服也不够,桌子、椅子也没有,当时这些都是要凭票才能买的。
好在友谊商店可以使用外汇。按照国际标准,那时候一马克是五元人民币,结果他们给我算七毛五人民币。所以我只拿到了七千五。我就用这七千五人民币为全家添置了所有需要的东西。之后陈老师的弟弟结婚,给了他两千多。
我们变得非常穷。那也没办法。我们就这样子慢慢住了下来。
06
听从内心的召唤
黑塞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时代。在那么痛苦的情况下,他还是能够做到追求自我、坚持自我。
因为他是一个非政治性的人。每一次他都能敏锐地察觉到会发生战争之类的灾难。于是他开始写作。写作等于是他的救命稻草。
1914年,他发表反对战争、反对军国主义的文章。他因此被唾弃,被人说成是“叛国贼”。出版社拒绝出版他的书,甚至许多朋友都与他决裂。
▲ 黑塞与荣格。1916-1926年,经历了媒体和大众的口诛笔伐、父亲病逝、幼子重病、妻子精神出现问题,黑塞饱受神经衰弱和抑郁症的折磨。他因此接受了荣格及其学生300小时左右的心理分析治疗。两人也成为经常通信的好友。
当他察觉到民众的狂热和社会的非理性的时候,他还是坚守着应有的道义。他说我跟马克思不一样,我面向的是个人,马克思面向的是群众;马克思想改变世界,我想改变个人。
他说他所有的写作就是要唤醒年轻人对自我的认识,听从内心的召唤,找到真正的自己。
在翻译黑塞的时候,我觉得他的观察力真的很敏锐。他比卡夫卡成名早。有一天,他看到了卡夫卡的作品。
他给他朋友写信说,我现在发现了一个年轻作家,这个作家写出来的东西我们现在几乎没有人能写。将来就算20 世纪的文学都被忘记,就算我自己也会被忘记,这位作家不会被忘记。
虽然黑塞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关于精神危机和青年人的迷茫,但我自己好像并没有过迷茫的时刻。
我是50岁之后才不能走路的,在那之前,我不是学习就是教书。书就是我的朋友。我还有一段美好的爱情在那里,有很好的家庭生活,有我很喜欢的工作,还有什么好迷茫的?
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恐婚,有这样那样的焦虑。陈老师以前老跟我说,你不要老跟年轻人说我们的事,现在的世界跟那时候不一样了。
确实是不一样了。我跟陈老师我们两个好了,自然而然我们就结婚了,你就知道我们两个人会永远在一起。
▲ 谢莹莹手术后半年,病情毫无起色。医生出院诊断称,只剩三到六个月。德语系主任召集大家来给谢莹莹过52岁生日。陈老师写下了“坚持糊涂”。
后来陈老师走了之后(陈家鼐于2019年离世),我心情很不好,身体也不好了一阵子。我觉得该做点事情了。我最喜欢的还是黑塞,就把黑塞的诗集又拿了出来,读到一篇觉得好喜欢,就翻译一篇。我不是为了出版,而是为了高兴,为了自己觉得好。
当时我和陈老师想做紫竹诗会也是这样。我们两个平时会一起读书,一起看诗,陈老师说,那还不如办个诗会。我就带着我的研究生们到紫竹院,找个地方一起读诗。
最开始的时候,诗会只有几个人,办到现在已经是第 17 年了。每年端午节,我都会带着学生去紫竹院。
我不会写诗,只写过一首——
陈老师说,办诗会是想给大家一些面对生活的勇气,以后不管遇到什么,诗会陪着我们。
你们问我想不想要留下一些东西,我的答案是不想。我没什么东西好留。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,没有想象力,没有才华。我就是一个有良知的人,愿意帮助别人。
已经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之后,我就知道我不能写东西了。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什么,因为我知道我没有东西可以留。
📖谢莹莹老师参与翻译的《黑塞书信集》已在一席商店上架,我们请谢老师签了少量签名本。谢老师说仅仅写名字显得冷冰冰,给每一本都写上了鼓励读者的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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